墨九与他目光胶着一处,静静凝视着,好像彼此之间的空间里有某种凝合的物质。无形、无声却可以把两个人紧紧粘合在一起,即便隔着无数人的距离,也近在咫尺。
然而,这是在金州。
金州是完颜修的大本营。
倚兰园这个地方,里里外外也全都是完颜修的人。可萧乾只带了薛昉、击西、走南、闯北四个打扮得不伦不类的侍卫,看上去也并不是多能打的人,他自己如何走出这龙潭虎穴都没准,居然还敢与完颜修即将拜堂的王妃眉来眼去?
大多数珒人都以为萧乾吃了熊心豹子胆疯了。
或者说,他色迷心窍了。
毕竟墨九确实是人间绝色,他们王爷不也纡尊降贵的娶了她,还不顾战事先娶妻吗?在他们看来,这一场婚宴除了是给萧乾的鸿门宴之外,王爷并非没有对她动心他看墨九之时,那温柔的眼神怎么能骗得了人?
气氛一片凝滞中,完颜修慢慢走到墨九身后。
在墨九大快朵颐的时候,他就站在她不远的地方。
看着她与萧乾痴痴的互视着,视线都舍不得挪开,完颜修眉梢扬了扬,看不出来生气,只冷笑着打量二人,一只手就轻轻搭上了墨九的肩膀。
“王妃”
低低唤着,他的手在她的肩膀上轻轻一捏,一种属于男性的温热感便夹杂着某种不悦的情绪透过那一层薄薄的衣裳传递给了墨九。
“既然吃饱了,就不要误了吉时!”
说罢,他扼住墨九的胳膊,稍稍一用力,让她不得不站起来,又微微一带,便将她拉入怀里,亲热地勾紧她的腰,意态闲闲地笑着,对萧乾扬声道:“萧使君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还请先入座,待大婚礼成,本王再陪使君痛饮一场”
“不必!”萧乾拒绝得很彻底,回答得也很干脆,“我不是来喝酒的,是来要人的。”
“要人?”完颜修揽紧墨九的腰,不让她挣扎,目光却含着一抹邪佞的笑,挑衅地微微昂首道:“本王这金州,穷乡僻壤,不毛之地,哪里有萧使君要的人?”
见他装傻,萧乾也不动声色。
完颜修再一次揽紧挣扎的墨九,胳膊的力度很大,那一种男性不服输的占有欲,在他的脸上展露无疑。可萧乾静静看着,脸上却无半点恼怒。
这一点,连墨九都服了他。
一般男人很难在这样的场合沉得住气。
可萧乾他就可以完全无视旁人,只淡淡地看着她,领着四个侍卫一步一步从人群中穿过。
一群珒人原本就拿他当敌人看待的,按理不应当让他为所欲为。可一来内心惧于他的威仪,二来并没有得到完颜修的命令,也不敢在王爷的大婚喜宴上轻举妄动。所以,萧乾一走近,他们就退开,生生给他从中让出一条路来,由着他直接走到了喜堂的中央。
这到底谁是主子?墨九哑然。
气场一个人的气场太重要了。在珒人环绕之处,萧六郎强大的气场加上美艳的长相,简直就是力压全场的利器。
几个人对峙着,萧乾云淡风轻。
“王爷,把人给我吧。”
完颜修唇角微微一弯,“实不知使君要谁?”
萧乾抿抿唇,锐利的目光像一把利刃,劈向完颜修同样不逊色的俊色,不冷不热地道:“你的身边,我的女人。”
“你的女人?有意思。”完颜修哈哈一笑,低头仔细端详一下墨九的俏脸儿,似笑非笑道:“墨家钜子不是曾经许配给萧乾大郎的吗?何时变成萧使君的女人了?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王爷也知道?”
知道她是萧家的媳妇儿,还敢强娶?
完颜修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却只笑笑。
“那又如何?本王不介意。我要她,她就要我的。”说罢他束紧墨九的小腰,见她的挣扎不像先前那么激烈,又稍稍放松一点,在她发间一嗅,用一种沉醉的神色,笑得风流倜傥,“再说,本王与王妃两情相悦,萧使君又何不成全?”
“成不成全,我说了不算!”萧乾淡淡说着,目光移向墨九的脸,或许是久不相见,他向来清冷的视线却,竟有那么一丝贪婪,“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勉强她做不愿意的事。”
众人都愣住了。
这个萧乾简直太疯狂了!
在倚兰园里,在完颜修的面前,在有着无数珒国人的喜宴上,他居然敢这么猖狂,敢说这样的话?
他到底倚仗的是什么?
半晌,完颜修冷笑一声,眼底露出一丝轻蔑,“萧使君应当懂的,有些女人,只有强者才能拥有。你自身都是我板上的肉,这话未免太满?”
墨九也默默瞅着萧乾。
他虽然来了,可她还不知道他到底要怎样带她走如果他带不走她,会不会自己也走不了?
她心下忐忑着,前头至尾,都没有吱声儿,一直在关注形势,不想错过任何一个转机。
但萧乾的样子太淡然了。
他并不说话,依然故我的朝完颜修与墨九走近,就像压根儿就不曾看见两侧蠢蠢欲动的珒兵,还有他们手上寒光闪闪的刀戟。
他的目光也一直望着墨九,望得她有一丝奇怪的恍惚,好像这满堂的披红挂彩,大红喜色,都是为了他们二人而准备。而这个正走向她的男人,其实是她今日的新郎,他过来,便是要与她成婚的。
“这个萧乾可真是张狂!”
“太狂妄了!该给他一点教训!”
“对!不然真以为我大珒国好欺负!”
人群中间,有人在对萧乾指指点点,义愤填膺。也有人趁机奚落他,戏谑他,嘲笑他:“萧使君,既然都来参加王爷的婚宴了,何不先坐下来喝杯水酒,做个朋友?那个孱弱的南荣,萧使君也不必回去了。回头跟了咱们王爷,断断少不得你的好处!”
这样的话对萧乾来说无异于侮辱。
可萧乾一言不发,黑眸沉沉,只盯着墨九,继续走近。
“六郎!”听着人群里起哄的声音,萧乾受得了,墨九却有些受不了。她与很多人一样,可以忍受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屈辱,却见不得自己的家人或者爱人受一点点委屈。
锉心刻骨一般,她狠狠瞪向众人。
“都闭嘴!找死是不?”
吼完了,她又瞥向完颜修。
“放手!”
完颜修不答,手上力度加重。
“嘶!混蛋”墨九的胳膊被他捏得有一点疼痛,可她顾不得那许多,恨恨甩了甩,低声道:“这世上哪有强人所难的道理?当着这么多下属的面儿,你就不怕我嚷嚷几句,丢你的脸面吗?”
完颜修身如青松,挺拔而立,眸底蕴了一团火,却一动也不动。不回答墨九的话,他也不与她争执,一双厉目只盯住萧乾不放。
“看来萧使君早有准备,才会这般有恃无恐。说来听听,还有什么后招?”
萧乾站定在他面前。
三个人的距离很近,不过几步之遥。
墨九几乎可以闻到萧乾身上那独有的薄荷味儿,熟悉的气息,让她的心弦也仿若受到了震动一般强烈的弹奏着,更加受不了与完颜修这样靠近了。
她反手往完颜修抓去,想让他放手,他却置之不理。于是她越抓越狠,越抓越深,指甲都剜入了他的肉里,他不仅不放,反倒越握越紧
“阿九稍待!”萧乾似是不想她折腾这个,也不想她受罪,淡淡出声阻止了她的小动作。
其实他何尝不知,若不是有他在面前,依墨九的性格,并不会太过计较这个,更不会挣扎得这样的凶悍。
她在意的是他的脸面。
她不想在他的面前,她却被别的男人搂在怀里。
可这些事情,屈辱也好,丢人也好,原本就该由男人去战斗,与女人无关。该男人做的事儿,他不会回避,更无须女人去承受。
“王爷!”他看着完颜修,声音很淡,可一字一字出口,却似含有无尽的威仪,“龛谷、定远。两座城,换一个人。”
龛谷、定远?这不都是金州的地盘吗?
完颜修一怔,便是在场中人也都愣住了。
金州各个城镇一直由珒兵占领,城防坚固,轻易攻之不破。而且此时此刻,南荣的大军还驻扎在均州,珒人至今也没有接到南荣军队开拔的消息,萧乾以一人之力如何拿得下龛谷、定远两座城来换墨九?
一惊之后,喜堂上再次哄笑起来。
“素闻萧使君人中龙凤,没曾想,也会有信口开河的时候哈哈哈!笑死老夫了”
“什么作战如神,都是这样吹嘘出来的罢?”
“龛谷、定远乃我金州辖地,萧使君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大多珒人都在嘲笑与议论。
只有完颜修与墨九比较冷静。
完颜修当然不信萧乾会是一个胡乱诳语的人。
而墨九是对萧乾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他既然说得出口,那么龛谷、定远两座城就是他的了。
在众人的嘲笑里,萧乾面色淡然,目光深幽,那一种运筹帷幄的大丈夫气概,不论立于何处,身处何种陷境,都能让女子有绝对的安全感。
看着这样的他,墨九的内心几乎是澎湃的。
要知道,龛谷、定远是金州门户,也是珒人对阵南荣的门户。若萧乾拿下这两座城,南荣未战之前先胜一半,不仅可以打珒人一个措手不及,还可以力锉完颜修的锐气,从龛谷、定远直至金州全域,甚至顺势而上,直插临兆都可以有预期的胜利。
可萧乾说,两座城,换她一个人。
墨九曾经听说过倾国倾城的故事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价值两座城池。会有这样一个男人拿了两座城池来换回她。
半晌后,完颜修若有所思,“萧使君所意?”
萧乾打量着他,轻轻一笑,“换是不换?”
他胸有成竹的样子,终于让完颜修彻底相信了他一定有所倚仗,而不是故意讹诈他。神色一紧,他抓紧墨九的掌心,眸中已有愠怒之气。
“萧使君何不直接道明?”
不待萧乾回答,这时,先前那个侍卫又带着一脑门儿的汗水奔了进来。这一回,他比汇报萧乾单枪匹马入金州,面色更为紧张,说话也更加的结巴。
“报报不好报”
“好好说话!”阿息保快要愁死了。
可那哥们儿真是不经吓,被众人冷眼一扫,通红的脸顿时缺血,苍白一片,连字儿都说不顺溜
好一会儿他才告诉众人事情的原委。
原来龛谷、定远两地的珒国驻兵包括一些当地民众,都莫名其妙地染上了瘟疫此疫症来势汹汹,事先并无任何征兆,城里的郎中也都去瞧了,但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原由,也无人能治。
驻将怀疑,是有人有水源里下毒。
喜堂上的气氛,顿时变了。
萧乾的“两座城,换一个人”也终于有了现实的意义,大家也是这时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敢这样直入金州,站在完颜修的面前
完颜修俊朗的面孔一点点变色。
龛谷、定远两座城的兵士近十万,不仅丧失了战斗力,还有性命之危。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驻扎在均州的南荣军队可以直入龛谷、定远,再趁着他方寸大乱之机,直取金州。
到时候,丢掉的又何止两座城?
冷笑一声,他道:“萧使君好手段!”
这样的语带嘲弄,意指萧乾手段卑鄙,竟然用下毒这样下三滥的法子,可萧乾却不接这茬儿,只闲闲道:“比不上王爷!”
完颜修拿墨九逼婚,引他入金州。
他索性毒下两城,用以交换墨九。
说来也是五十步与一百步,谁也说不着谁。
一个战时抢女人,一个战时下毒这两个男人之前还真的都没有干过这种没品格的事儿,而这一次,完颜修做了初一,萧乾做了十五。相对来说,萧乾的手段确实要狠一点,可对于外界的影响来说,完颜修的名声会更难听一点。
毕竟萧乾只是为了自保
大惊之余,墨九很想竖起指头赞一句六郎,干得漂亮!
可她抽不回手,完颜修狠狠揪紧了她,“萧使君就不怕走不出金州?你两座城,换一个人我便是应了你放她,你又拿什么来换你自己?”
萧乾淡淡而视,语气薄、轻、透,带着一种莫名的感染力,很容易让人骇于他的言词之中,“当然,王爷也可以扣我下来。只要你敢拿龛谷、定远两城十万人的性命来赌!”
“扣押?”完颜修笑了,“我会直接杀了你。”
缓缓环视一圈,他目光微闪,与萧乾打起了机锋,“萧使君可能还不知晓,陆机老人如今在我帐中。旁人解不了的瘟疫,他未必不能”
唇扬一扬,萧乾笑了。
这个笑容在墨九看来,有那么一点欠揍。
“普天之下,我判官六说解不了,谁也解不了。”
想到陆机老人与萧乾的师徒关系,墨九几乎下意识就去人群里寻找陆机老人的身影她很想知道这个老头儿听见自家徒弟这样狂妄,而且完全无视于他,心里的阴影面积到底有多大。
可那老头儿却连人影子都没有,也不晓得出来与萧乾唱一个双簧,哄一哄完颜修。
她正思考,完颜修便冷哼道,“陆老人呢?”
那个结巴侍卫额头上的冷汗,滴得更密了。
“王,王爷,陆机老人晕,晕过去了。”
“晕过去了?”
众人吩吩抽气。
这个陆机老人长得虽然又干又瘦,可身子骨却健康得很,平常伤风凉寒都没有,怎么可能说晕就晕过去了?
于是那个结巴侍卫又花了许久的工夫,才说清楚。原来龛谷与定远出事之后,那边的驻守将军赶到金州,也不敢先来打扰办喜事的完颜修,而是直接找了陆机老人。
陆机老人先前一听瘟疫还有点儿小兴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摩拳擦掌要去查探一番。可等他听完驻将对瘟疫的描述之后,突地大呼三声“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就倒地不起,怎么唤都唤不醒了。
天都要亡他了,当然是他治不了!
整个喜堂里的人,都呆住了。
“判官六”虽然名满天下,但毕竟是后生晚辈,陆机老人成名在前,又有几十年的行医经理,他们没有想到,萧乾竟然比陆机老人还要胜上三分。
“十万人啦!”
“龛谷、定远一开金州岂不完了?”
珒国部将在小声的议论,意思却很明显。
身为主帅的完颜修,不必要为了一个女人丧失两座城池的主动权,也不可以置十万大军的性命于不顾。
一个女人与十万人
这样的比例,在他们看来,连鱼与熊掌都称不上。他们的王爷根本就不需要考虑,就应当做出决策。
完颜修紧抿着唇,握紧墨九的手,轻轻摩挲,掌心那一层长期握弓执剑留下的薄茧,掠过墨九白嫩的肌肤有那么一刹,墨九竟然强烈地感觉到了他的不舍。
他舍不得放弃她
可迟疑着,在两座城与一个人之间,他终是选择了放开手,朝萧乾勾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来日战场,你我公平对决!”
萧乾瞄一眼他的手,眸底阴云密布。
“战场见!”
说罢他朝墨九伸出手。
这一回,换完颜修看着他的手。
“萧使君说话算话?”
萧乾剜他一眼,“龛谷、定远都是你的。解药,等我完全到达均州,自会奉上!”
君子一言,一诺千金。
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的话,彼此都会遵守。
于是,完颜修紧蹙眉头,再找不到挽留的借口
墨九瞥他一眼,几乎下意识就把手放入了萧乾的掌心,像是为了洗掉先前完颜修那短暂的摩挲带来的温热感,她在萧乾的手上擦了擦。
“六郎,走吧。”
“嗯。”萧乾抓紧她的手,走也不回。
多年之后,墨九还记得那一日的凶险,记得萧乾一袭风华地走入喜堂,看着她的眼睛,轻轻道出的那一个“好”字。从此,不论他们在未来的岁月里遇到什么凄风冷雨,只要他应诺了,她就会相信。相信他一定会有带她转危为安的本事。
这是一个女人对她男人的信任。
也是一个女人心甘情愿依靠的前提。
他拖着她的手,往外走去,墨九脸儿红红,一直凝视着他,并不看前方的路。
这一刻,她觉得画面很美。
她身上还穿着新娘的服饰,裙裾长长迤逦在地,萧乾一身黑色战甲,头盔红缨,两个人,一黑一红,从喜堂中间的人群中穿过,一言不发,接受着众人目光的洗礼,每过一处,人群纷纷让路、后退。只余他与她,四个侍卫漫不经心地前行,似在进行一个庄重而神圣的仪式。
出得倚兰园,墨九悬在心头的气落下,又有些张,“萧六郎,虎口夺食的英雄壮举,也就你了,确实干得漂亮不过依你的为人,不是从来不屑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吗?”
“唉!”
萧乾重重一叹,“所以阿九,这笔账得算你头上。”
“我?”墨九无辜地瞥他,“为什么是我?”
“你若不逃,又何来此事?”
“哦,逃?”墨九想想还真是,不由捏了捏他的手,鼓着腮帮子道:“好吧,我错了你待如何?”
萧乾不答,胳膊一弯将她于马上,尔后自己翻身坐于她的身后,双手束紧她窄细的小腰,“驾”一声,待那黑马扬尘而去,他方才低头,凑近她的耳边。
“回均州,再收拾你!”
题外话
么么哒大家别嫌弃字少哈,今天又跑半天医院。等我好起来,一定多更多更的其实我很想说现在也不少,会挨打吗?咱们友谊的小船,会说翻就翻吗?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