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的天很晴朗。
额尔不镇的北勐军行营里,阿依古长公主坐在长软椅上,轻抬袖口,在细细品着一杯清茶。
原本她是不喜欢喝茶的,但得回了儿子苏赫,受他的影响,她对汉家文化也有了兴趣。
于是,越了解越喜欢,越喜欢越了解。如今的食、住、行都恨不得使上汉家之物。
若非身尊位高,她恐怕连服饰都得换上汉服了。
“长公主殿下”一个宫人小心翼翼地进来,“纳木罕大人来了。”
阿依古蹙一下眉头,眼皮微垂,“请。”
这一次围猎出巡,丞相纳木罕与阿依古都有随同蒙合,但阿依古长公主身份高,前两日随行围猎了一次,今日却就和萧乾一样,犯懒托病不去了。当然,除她之外,不愿意去受那围猎之苦的皇室宗亲,其实也有。她贵为长公主,又是妇人之身,不去便就不去了。
只是纳木罕这个时候,应当陪在蒙合的身边才是。
他为何会到了额尔小镇?看他进了阿依古的帐篷,不禁让值守的兵士都奇怪。
但阿依古看见他,却无半点奇怪,屏退左右,独独留下他。
没有请坐,也没有说话,她就那样冷冷看着他,一动不动。
纳木罕站在中间,与她平视片刻,迟疑一下,慢吞吞走过去。
“你都想好了?不用再思量思量?”
阿依古紧紧抿着唇,依旧没有说话,就那样坐在她的软椅上,将双脚都蜷缩上去,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半分变化,语气凉了空间。
“已然思量过。别无他法。”
纳木罕眯一下眼,略带皱纹的脸上,有一抹难舒的沧桑。
“不!你行事太冲动了。这般还不是时候,太早太早”
“纳木罕,你还没有看明白吗?前日之事,昨日之事?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那个女人。祸水啊!原本可以相安无事,我们再从长计议的。可他已经等不及了。前日为了掳她,不惜动用大军,结果平白死了那样多人,还落人口实。”
说到这里,阿依古的身体终于动了。
她欠了欠身,端起面前案几上的茶杯。
呵一口水面,继续沉着嗓子说:“既然这般,他仍未有消停的打算。昨日竟借口称病,不去围猎讲武,独留下她来博弈。他哪里是喜好博弈之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借机勾搭也就罢了,竟还册封为义妹?我北勐添一个公主,你以为会有什么好事?苏赫对那女子看得极紧,他这般步步逼迫,下面会打什么主意?不需我说,相必纳木罕你已心知肚明了吧?”
纳木罕目光一寒。
“可他是帝王。”
“帝王又如何?”阿依古声音凉凉,“拉木拉尔原本也可以做帝王,达尔扎也差一点做帝王,轮到他,又是谁之功劳?我推得了他上位,难道还拉不得他下马?”
说到这里,她将茶杯凑到唇边,浅浅喝了一口,然后抬眼盯住纳木罕。
“来不及了,这将是最好的机会。”
纳木罕手攥成拳,定于当场。
盯着她,一直盯着她,依在思考。
“阿依古,此事太冒险,我以为”
“闭嘴!没有什么你以为。”在纳木罕的面前,阿依古从来都是放肆的。而且,她在北勐本来就位高权重,可说是除了蒙合之外的第二号人物,习惯了人人听令于她的日子,内心早已澎涨,又哪里容得了他三番五次地质疑自己的做法?
尤其这个人还是纳木罕。
她容不得,更是容不得。
她一脸愤怒地盯住纳木罕,唇角一点一点翘起,带出一个凉凉的笑。
而尔,突然就着手上的热茶,泼在地上。
“纳木罕!”她慢条斯理地放下空空的茶杯,在一阵清脆的敲击声中,淡淡地说:“你若能让茶水重回杯中,我便收回成命。”
这样的强词夺理,让纳木罕叹息一口气,垂下了头。
“阿依古,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与我事先商量一下?你这般一意孤行,是要出大事的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
“我不要你来教我!”阿依古恨恨盯着他,秀美的眉头高高挑着,凌厉得像长了两条尖利的刺,“我若靠你,这些年还有活路吗?靠你?你能给我什么?你又给了我什么?纳木罕,此事你帮则帮,不帮就滚!我,还有苏赫,我们都用不着你。苏赫有娘,他有娘就行了!他的娘自会为儿子辅平一切!”
“阿依古,你!”纳木罕微微蹙眉,试图劝说。
“滚!”不等他说完,阿依古连茶杯都砸了过去。
这一发狠,杯子直接砸中了纳木罕的胸膛。
那茶盏倒也结实,落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居然没有摔坏,直到阿木罕无奈地弯下腰身,重重一叹着把它捡起来,捧回到发脾气的女人面前。
“你这又是何苦?发这样大脾气,也不怕伤着身子?”
在她的面前,他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北勐丞相,而是一个无可奈何的男人。他将茶杯摆放在她的案几上,看一眼她微垂在身侧的手指,顿了片刻,终于慢慢地探过手去,将那一只白皙得青葱似的手,紧紧地握了过来,捏在掌心。
“你有气就朝我使,我不怕。我就怕你伤着自己。但不论你怎么想,这件事,你办得实在不妥当!”
“我说叫你滚!”
她要抽回手,他却不让。
紧紧的,紧紧的握着,捏得她生痛也不放。
“阿依古,我说完自然就会滚。”
他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脸上,一点儿都没有舍得挪开。眸底有担忧,无奈,更多的还是纵容以及对未知未来的踌躇,“虽然我明知你做得不对,但只要你执着要做的事,我都会去做。为了你,为了苏赫,我也愿意做任何事情。”
阿依古终于凝视看他的脸。
他老了,更老了,在她仍然娇艳的时候,一天一天老去了。
可他还是纳木罕,不是吗?他终于还是肯帮她的,不是吗?
一双游离的眸子审视着他,阿依古漫不经心的一笑。
“说正事就好,何必假惺性说这些?你我之间,说这些已太迟。”
“你啊!还是这脾气。”纳木罕摇了摇头,唇角竟露出一丝笑容来,抬起手拂了一下她的鬓角上的发,“你终有一天会明白的。现下”
顿住,他侧目,瞥一眼窗户处的天光。
良久,良久才回过头来,用一种复杂视线淡淡笑看阿依古。
“我这就去了。不管事情如何,都与你和苏赫无关,你好好照顾着自己”
他的举动,让阿依古微微一诧。
“你要做什么?”
“不论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们。”
纳木罕很不舍的摩挲片刻她的手,终是慢慢放开,将那一只白皙的手腕重新放在软椅上,然后俯低身子,在她额角轻轻烙上一吻。
“阿依古,我走了。你不要想太多,睡一觉,等醒过来,一切就都好了。”
看着他大步出去的背影,阿依古整个人僵硬了。
这句话好熟悉。
很多很多年前,他离开时也曾说过的话。
他说,等她醒来,他就回来了。
可等他回来,一切又能有什么改变呢?
帐篷的帘子放下了,“扑”一声,灌入一股子冷风。
阿依古突然踉跄着从软椅下来,趿上鞋子追了过去。
“纳”
一个字出口,她撩着帐门的手就顿住了。看着外面那一个远远离去的背影,再看看帐外三不五时走过的侍卫,她的双脚终于还是停在了原地,再也走不出去。
“我会等你。”
她说,就像很多年前一样说。
她可以等他,却无力去追他了。
他对她是有心的,正如她对他一样。
可有心与无心也都已磋砣了一辈子,他们之间的情情爱爱都已经过去了,他们都老了,负累不起这样沉重的东西。她现在只是一个母亲,她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太过善良天真。他最爱的大儿子苏赫,却又太多艰险。
她做母亲的不管他,谁来管他?
毕竟这个儿子是由爱而生的啊,是她心心念念的骨血啊。
所以她得救他,得保他,得帮他。
为了他,她顾不上自己的情爱,也顾不上任何人。
“原谅我,只是一个母亲”
将头斜斜靠在帐门上,她轻轻浅笑着,那一张上了年岁依旧姣好的容色,在低头的瞬间,像回到了那一个温柔的年华,十几岁的少女还在潋滟中等待她的情郎来约会。
可尘世问断,早已无他,只剩悲凉。
野外的山林间,阳光让树叶片片晶莹。
墨九今日享受到的,是从哈拉和林前来围猎之后的最舒心日子。
在身边的,都是自己人,她可以不必顾及任何人的想法和看法,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注意自己用什么姿势坐,什么姿势站。她是墨九,自己最自在的那个墨九。
“怪不得有人会说,人啦,得与自己觉得舒服的人呆在一起,才是人间极乐。也怪不得有人会说,做人最关键不是你是一个什么人,他是一个什么人,而是你在他的面前能活成一个什么人。哈哈,人生如此,得意啊!”
墨九吃了几杯酒,心里一高兴,又开始了鸡汤文的哲学理论,说一些不清不楚的话,让众人听来,一知半解,一头雾水。她却不管不顾,自得其乐,斜斜地坐在石头上,像一个小酒仙。
是仙!这日子,太仙了!
一边坐着萧乾,一边坐着墨妄,腿上放着她的罗盘。
击西、声东、闯北等侍卫还有一众墨家弟子,不分秩序尊卑,都围坐在她的周围,青草的地面上,铺着一层隔湿的毡子,摆放着他们带出来的牛羊肉类,马鞍上的牛皮袋里还备有美酒,这样舒心的围坐叙话,人生不要太惬意。
“啊啊啊!太舒服了。”
墨九格外兴奋。
抬头看着天,她在众人的说笑声里,突然又一叹。
“王爷,我有些想念兴隆山了。”
兴隆山的日子,就是这样自得的啊。
萧乾似是了解她,微微一笑,“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墨九翻了一个白眼,“我也想天天无闲事呢。”
可走得越远,知道越多,闲事也就越来越多。
闲事越多,她就越来讨厌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也越来越想要回归诗酒田园。
可诗酒田园对如今的他们来说,多么遥不可及?
无奈地叹息一声,她想到未来还要长长久久与蒙合周旋,突然有一些烦躁。
“不提了,不提也罢!吃酒吃酒,来,大家都吃酒。”
她是一个性格开朗的姑娘,举着牛皮袋子对着众人转了一圈,又高兴起来,将牛皮袋子高高举起,任由酒液全部滴入喉咙,方才眉头轻扬,一脸温柔地望向萧乾。
“有酒有肉,便是人间好时节。爽!来来来!大家都喝!”
“喝喝喝!”
自己人在一起,都不必拘束。
在墨九热情的引导下,一个个都兴奋起来,学着她的样子举起牛皮袋。
“干啦!”
美好,这便是美好了!
每个人都在笑,墨九也在笑,眉眼弯弯,一刻不停。却只有萧乾注意到了她眼波中掠过时的一丝轻愁。他浅浅抿了一口酒,然后突然握了握她的手,站起身来。
“阿九等我!”
他没有带任何人,只一人一骑,握着一把长剑就钻入了树林。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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