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五月的兴隆山,到了夜晚天气依旧有凉意。
山上凉风里,众人紧张万分。山下烽火急,众人衣衫湿透。夜色渺渺间,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管笙笛,吹着不知名的曲子,悠悠扬扬地飘荡在山间,像早起的猎人,又似归隐的雅士,一直吹奏着,吹奏着,为这一片本就不太平静的天地,为这个无人成眠的夜晚,平添了一丝莫名的焦灼
大量的墨家弟子凑在墨家九号。
院子里三层,外三层,无数人在焦急的等着消息。
他们并不喧哗,也不吵闹,半点声音都无,只整齐地盘腿而坐,向天祈福。
兴隆山广场上,那一座墨子雕像的下方,成千上万的兴隆山百姓也学着墨家弟子的样子,端坐于墨子的雕像之前,共同为墨九求着福泽
天空一片浓黑之色,夜来风冷。
墨九房里的几个人,全神贯注,紧张得一颗心始终悬在喉咙口。
麻沸散有多大的药力,到底能减轻多少的痛楚,其实这几个人都没有尝试过。她们只知道墨九没有挣扎,也没有叫喊,就那样死死咬着事先准备好的“布条”,任由汗水大滴大滴的往下淌,湿了衣衫,湿了枕头,也只有间隙的皱眉和难忍疼痛时颤抖的闭眼。
玫儿、沈心悦以及两个稳婆,一左一右地半躬着身子扶着墨九。
萧乾吩咐过她们,一定要按紧墨九的手脚。
他怕她疼痛难忍的时候,会挣扎,伤到身子
然而,她并没有。
这样坚韧,这样勇敢,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剖腹产子”对于别人来说,仅仅四个冰冷的字眼,对墨九来说,却是一个煎熬得仿佛比一个轮回还要长久的过程。
那薄薄的刀口每一下对肉丨体的切割,都是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痛苦
痛得恨不得去死,恨不得大喊一声,让萧乾直接一刀结果了她的性命,免她受这疼痛。
可她终究没有叫。
他说:他的今后,不能没有她。
他还说:他们的孩儿也不能没有娘。
万般比苦,有何不苦?
万般皆痛,有何不痛?
妇人虽弱,为母则强。
师兄说,她不仅是墨九,还是墨家的墨九。
可如今,师兄未醒,她已经不仅仅是墨家的墨九,还是一个母亲。
在心里,她不停地念着各种“鸡汤”似的精神言语,试图逼自己爆发出最大的潜力,抗拒疼痛的折磨。
也许是她的意志力起了作用,也许是麻沸散效果迸发了,又或者,痛也是有底线的,痛得再不能再痛时,就会变得麻木。
她觉得那痛楚,居然慢慢有了一点缓解
萧乾的神色越来越凝重,手却越来越稳。
一双凉唇紧抿着,他额上的汗水,汩汩落下,爬满了双颊。
织娘见状,在边上拿了干净的帕子,轻轻为他擦拭了一下。
整个屋子里,鸦雀无声。
除了萧乾的刀子,似乎没有半点动静。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说来话长,其实也不过转瞬而已。
但就是这一个转瞬,于墨九,却是一个漫长的煎熬过程。
分明她的意识渐渐弱了,可疼痛总会适时地唤醒她,让她不得不感受这巨大的痛楚。
“呼!”长吐一口气,她突然放开了紧咬的布头。
她想要忽略疼痛,唤醒理智与感官。
“六郎我若这时与你说话,可会影响到你?”
“不会。”萧乾回答很迅速,却没有抬头,眼睫上似乎都染上了一滴汗水,“你若觉得说话会好受一些,我陪你”
墨九并不知道做手术的时候说话,会不会影响医生。
但她太需要说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了。
太需要了!再不和他说说话,她觉得自己一定会疼死。
“那你先告诉我,还需要多久。”
“很快。”其实从消毒开刀到现在,只是很短暂的时间而已,可墨九自己感受不到,觉得好久,好久。而他需要做的,就是给她信心与力量,“阿九若难受,要不让玫儿给你唱支曲吧?不等她唱完,孩子就出来了。”
“好啊!”玫儿兴奋起来,“姑娘想听什么”
“”墨九没回答,在想一首歌需要多久,还要疼痛多久。
“就唱那个虫儿飞,好不好?”
那些天,墨九总唱虫儿飞,那曲子简单,玫儿听几遍就学会了。
墨九怔了一下,却摇了摇头,抿着嘴唇,“我来唱吧。”
事实证明,人的耐受力,真是逼出来的。很多想都不敢想,以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在母爱的驱使下,都可以坚持下来。经过萧乾一双巧手施术,墨九一首虫儿飞还没有唱完,一个崭新的生命就降临了人间。
“哇!”一声。
那哭泣,宛若天籁,止住了墨九的歌声,也让墨家九号里里外外的人都瞬间活了过来。
有人当即磕头,谢天谢地谢祖宗,有人欢快得原地跳了起来,互相拥抱
屋子里,奄奄一息的墨九看着几个围在一起欢天喜地看孩子的人,吸着气问。
“是姑娘,还是小子?”
“姑娘!”玫儿嘴快,声音里有听得见的喜色,“是个小小姐,好可爱的小小姐啊!”
墨九胸腔压着的一口气,没有泄下去,反而悬了起来。
传闻说墨氏女只生女,不产男。她努力了这么久,也没有打破这个魔咒么?那么,她生的女儿,会不会也像她的母亲和姥姥一样,带着遗传的失颜症。而且她这一胎是女儿,那么萧乾也就没有儿子,在这个重男轻女,需要儿子来传宗接代的时代,那是不是意味着她还得生?如果再生又是女儿可怎么办?
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想了很多,那思想如同脱缰的野马,不知道跑了多远,一时间脑子糟乱着,像有一副副栩栩如生的画面交错出现,呈现了她的今后。她怀孕生女,再怀孕生女,萧乾越来越难看的神色,世人唾弃的言语与阴损的闲话,还有她那一张渐渐老去、布满皱纹的脸
“阿九,莫怕!”一只大手紧紧握住了他的。
萧乾正准备为她缝合,见她神色有异,生了闺女不仅不见半分喜色,整个人还呆呆怔怔的,脸上半丝红润都没有了,苍白得纸片一样,不得不安慰她。
“你一定会没事的,相信我。”
会没事的吗?没生儿子也没事的吗?
墨九与他视线相对,不知为何突然对自己没有了信心,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产后抑郁症?
不!说到底,在她乐观的外表下,一直掩藏着一颗悲观主义的心。她不敢承认,又不得不承认,她其实很害怕,害怕在流俗的世欲染指之后,她与萧乾不能亘古相守承诺,终究会遁入世间无数人探索过、试图挣扎过,却终究不得不接受的轮回从相爱到无言,再到相弃。
“六郎,你喜欢女儿吗?”
墨九润了润嘴唇,笑得有些勉强。
“喜欢。”萧乾迟疑一瞬,似乎明白了她的忧思,唇角微微一勾,“阿九不怕,就算我们没有儿子,只得这一个闺女,我亦会宠得她如珠如宝。我萧乾的女儿,绝不会比这世间任何男子低贱。”
“六郎”墨九哽咽。
“不许哭!”萧乾严肃脸,展眉带笑看她,“生孩子哭对身子不好。人家也会笑话你,堂堂九爷,生孩子没哭,剖腹没哭,却被两句话说哭了。丢人!”
墨九看着他,唇角扯了扯,忍俊不禁。
“你还有工夫逗我笑,还不给我缝合?”
“是,夫人!”萧乾弯下腰,顿了片刻,又神色凝重地抬头看她,“你忍着,会有一些痛。”
“如今好多了!”墨九又抿了抿唇,“比先前好,想是痛得麻森了。”
萧乾满眼心疼,看她一眼,终是不再多言,加快了手上的速度,嘴里也没忘了褒赞于她:“阿九此法也不知从何而来?属实有些神奇。假以时日,这剖腹与缝合之术,必会成为世间神术,可造福无数妇人啊!阿九于世,有盖人之功。”
“”
墨九痛得抽气,回答不上来了。
隔了一瞬,她才嘶嘶的喘着气说:“我只是在家里的一本书上翻到过而已,亦不太懂,这一切都是萧神医自己摸索出来的,与我有什么关系呐?”
听她这样说,萧乾轻轻一笑。
静默了一会,等最后一针缝上,他松口气直起腰来。
“阿九家的藏书如此之多,何时也容我拜读一下?”他的视线是望着织娘的,带了一点怀疑,而织娘的表情一直比他还要奇怪。当墨九说在家里的书上看到的时候,她就已经那样儿了。这冷不丁被萧乾的目光一刺,她尴尬地抽一下唇角,低头捋发,不得不附合着墨九回答。
“有机会的。”
墨九半清醒半迷糊,随口那么一说,也没有意识到这些话会被这里的两个人对质戳穿,见到这般情况,心里抽搐一下,扫一眼萧乾眸底的探究之色,再不舍地看一眼女儿,适时地“晕”了过去。
“生了,生了,九爷生了个小小姐”
“生了!生了啊!母女平安!”
“生了九爷生了啊”
“母女平安!”
整个兴隆山都沉浸在一片欢悦的气氛里。
完颜修牵着马,披着夜露,拿着一支短微,慢慢地步入广场,从一群热情得奔走相告的人群里走过,忧心了一晚上的脸,终于柔和了下来。
“谢天谢地!”
墨九是在半个时辰之后醒来的。
身子太痛了,她想一直装睡根本就装不下去。
等她无力地揉着眼东张西望时,屋子里已经都收拾干净了。
孩子安静地躺在一边的婴儿床上睡着,床上的被褥换过了,她的身子也被擦拭过,一切都清清爽爽的,似乎疼痛也减轻了不少。萧乾靠坐在她床侧的椅子上,双眸微微阖着,眉头紧紧蹙在一起,他似乎很缺睡眠,就这般倚着,居然有细细的酣声传来。
他太累了!
想来这些日子,他都不曾好睡吧?
墨九本来想唤他的嘴,合拢了,静静看着他,双眸幽幽。
一个是女儿,一个是丈夫,两个人都在她的身侧熟睡。
这样安宁温馨的时刻,哪怕很短暂,也让她觉得一切的付出都值得。
再痛又如何?痛过了,就好了。
而他们,她的亲人,将会永远留在她的身边,共同度过他们的“今后”。
“吱呀”一声,门开了。
很快,玫儿撩了帘子进来,手上端了一个托盘,热腾腾的汤药就放在上面。
“姑娘”她笑吟吟的盯着墨九,眸子晶亮。
“嘘!”墨九强忍着小腹穿刺般的疼痛,抬手冲她摆了摆,指了指萧乾,压着嗓子小声说:“放在那里吧,不要吵醒了他”
“可是姑娘,击西很着急地来找萧王呢!”
击西?墨九并不清楚外面的情况,皱了下眉头,正寻思该不该叫醒萧乾,就听他肩膀动了动,很快抬起头来,与她对视一眼,双眸迷糊了那么一秒,很快就恢复了清明,坐直身子问玫儿。
“击西在哪?”
“就在外面候着”
嗯一声,萧乾站起身,走到床侧抚了抚墨九的脸,然后也不顾玫儿在边上,低头在她额间印下一吻,便轻捋她的长发,“喝点粥再歇一会,我很快回来。”
墨九瘪了瘪嘴,笑着。
“我没有事的。”
看着他要走,她伸手提住他的袖子。
“六郎,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萧乾回头,抚上她的手,轻轻牵着放回被子里。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养好身子。”
“你说过的,什么事都不会瞒我。”
看她嘟嘴撒娇,小模样儿有些柔弱,可目光却很坚毅,萧乾不由喟叹一声。“你忘了吗?我给孩儿准备的大礼,还没有给她呢?我做父亲的,初见女儿,可不能食言!我先去,等会回来再细说。”
“可是”
墨九想要说什么,他拍了拍她,打断了她。
“乖,一切有我。”
他大步出去了。墨九抿紧唇角,低低一叹。
“可是我怕你离开了,不知何时才又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