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两个站在风口半天,玫儿看不下去了。
“姑娘,回吧,小小姐体寒,受不得风”
大概在娘肚子里受了那些非人的夹磨,小丫头被萧乾抱出来时,穿上小衣裳才四斤,身子原就有一些瘦弱,如今长到三岁了,五官精巧漂亮,就是那把身子骨瘦得让人看着怪心疼的,怎样食补也补不起来,体重比同龄孩子都轻巧好多。
为了这事,墨九也发愁。
可兴隆山所有的大夫都瞧过了,该想的法子也都想了,甚至萧六郎也根据她的描述数次托人传回食补的方子,但或许是小丫头天生如此,吃啥都不长肉。好在她没病没痛,能吃能睡,精神头也好,除了瘦弱一些,也没有别的问题。
“唉,回吧!”
叹一口气,她拉扯一下衣裳,怎么驮着女儿出来,又怎么把她驮回去,玫儿想为她换把手,她也不肯,丝毫不假于他人之手。
墨九对萧直,比寻常的娘要来得纵宠。
她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小丫头没有爹在身边,所以她要付出两倍的爱。
好在,这小丫头也没有被她给惯坏,一直乖巧懂事还聪慧,小小年纪,就懂得看人脸色。
这会儿听到墨九的叹息声,她一个字都没吭,乖乖趴在墨九的肩膀上,直到墨九觉着不对劲儿,仰下巴问她,“怎么,睡着了?”
小丫头瓮声瓮气地回答,“才没有。”
墨九笑问:“那怎么没有声音了?刚才不还是会问问题的小麻雀吗?”
“娘亲不开心,直直不敢说话。”
“……”墨九心里一惊,“这谁教你的?你是娘的女儿,在娘这里,任何时候你都可以说话。”
“没有人教直直。”萧直的小下巴突然搁在墨九的脑袋上,磨蹭着她的头发,有些痒痒的,说话时的气息也甜甜的,软软的,“娘亲,直直不舍得你难过……”
难过?她有吗?
墨九失笑,“瞎说!娘亲哪有啊?”
小丫头沉默了一瞬,突然道:“那直直给娘亲唱首歌,娘亲就笑一笑吧?”
“好哇!这买卖划算!”
墨九放缓脚步,面带微笑地走入墨家广场,望着阳光从墨子像的头顶落下了,微微眯了眯眼,看弟子们忙忙碌碌,心弦慢慢地松缓。头顶上,小丫头小黄鹂似的声音,也在这时脆生生的传来。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
……
娘儿俩带着玫儿回到墨家九号,还没进院门就听到里面的笑闹声。
小子、丫头好几个,带着旺财和狼儿正在院子里追来追去地疯跑。墨九一怔,笑着抬步入内,果然看到彭欣、宋妍、尚雅三个都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围坐吃茶,剥瓜子。
“你们几个今儿倒来得齐整?!”
说笑着,墨九把小丫头从脖子上放下来,拍拍她的头。
“去吧,玩去!”
一看到小伙伴,小丫头就开心得咧了嘴。
“噢!我来了!”
“快!直直来这里,做我的新娘……”
“才不要!”
“……”
这几个小家伙常在一块玩耍,几乎形影不离。彭欣家的小虫儿,尚雅和乔占平的大女儿乔婉青,小儿子乔云,宋妍的儿子宋离,还有坤门长老申时茂的大孙子申裴枫,另外还有一群山上弟子的野小子野丫头,凑在一起简直要反天。
墨九笑望着孩子,徐徐坐下,玫儿赶紧上了茶来。
“姑娘喝茶。”
“嗯”一声,墨九捧着茶盏,突然有些感慨。
“一转眼,他们都这么大了呢。”
“是啊!我家小虫儿,越来越野!都快要管不住了。”
“哈,这小子像他爹!”墨九随口应着,说完却瞥到彭欣微怔的面色,赶紧放下茶盏,一脸惊喜地看着她,把话扯开,“噫,彭姑娘这次回来,好像变好看了啊?你们都没有发现吗?”
她意在转移彭欣的注意力。显然,这招是成功的。
宋妍和尚雅懂得她的意思,跟着就附合地一脸堆笑。
“是啊,我们刚才已经说过好了,这身衣裳嫩色,喜气!适合她这样性子的人。”
那是一件偏粉的红衣裳,对时下喜欢穿红挂绿的妇人来说,算不上艳色,可对于常年穿青灰这样单纯暗系的彭欣来说,却是罕见的。而且,这身衣服确实衬得她气色好看了,那一张常年苍白的脸,也添了一丝活气。
“哪里有?你们说笑了!”
“没说笑,没说笑。真的好看!”
“是啊,怎么突然想到换这种颜色来穿了?”
“这不为了我们小公主的生辰吗?我做干娘的,不能整日哭丧着脸,让孩子看了不舒坦是不?”
听几个妇人七舌八嘴的问,彭欣淡淡回应着,脸上不再有刚才那一瞬的伤感。
三年过去了。
她从一开始迫不及待想找到宋骜,每年两趟雷打不动要“出去走走”两三个月,到现在,虽然她还是每年会“出去走走”,但对于寻找宋骜的事儿,似乎不再像以前那么急切了。
也许是听天由命了。
也许是……她已将心事深深掩埋。
也有可能是宋彻几年如一日的关心,终于感动了她。
这一次她从南边回来之后,不仅人变得开朗了,就连对宋彻的态度,似乎也有了缓和。
实际上,对于宋骜这个人,好多人心里都已经放弃了。
他在大家心里,已经成了一个永远失踪的人。
哪怕他失踪得不明不白,哪怕仍然存有他会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希望,但人总是这样,一旦对某件事情失望次数多了,慢慢就变得麻木,说服自己去相信那个不得不承受的结果。
墨九对彭欣的改变是欣慰的。
人总得往前看不是?
女人有多少青春年华?她能想通这件事,那当然更好。
一晃眼,小虫儿已经五岁了,不能永远没有名字吧?
想到这里,她瞥一下彭欣的侧脸,笑了笑,试探着说:“你啊,别一天到晚就紧着你干闺女,倒是为你儿子想一想啊?”
“想什么?”彭欣看着儿子,满眼都是母性的柔光,“他那身子壮得跟一头小牛犊子似的,尤其今年,跟着他大伯习武,你看他那个头,嗖嗖地长,可不像直直那么让人挂心。我这儿子,我放心着呢,懒怠管他。”
“可不懒怠么?”墨九哼哼,“人家大名都没有呢?连私塾先生都着急,你也不上上心?”
果然,好好的气氛,一说小虫儿的名字就沉下了。
墨九知道提到与宋骜有关的事,一定会戳到彭欣的痛处。
可儿子是宋骜的,只要有儿子在,就算她不戳,彭欣就不痛吗?
只怕痛得伤口都化了脓,却再不肯示人了吧。
她得趁着今儿直直生辰高兴,把彭欣这脓疮给挤干净。
“说话啊!愣着干什么?”墨九一挑眉梢,那股子墨家九爷的英气上来了,说话嘎蹦脆声,“我可跟你说啊,你离开这些日子,私塾先生找我说过几次了,说你们家小虫儿没有大名,很影响先生教学的。他调皮,喊小虫儿,他逃课,喊小虫儿,打他手板心,也喊小虫儿。太不像话了不是?”
唉一声,彭欣捋着腮边落下的发丝,头微微垂低。
“我这不一时没想好吗?”
“没想好?想个名字需要用五年吗?”墨九冲她翻个白眼,“你学学人家小妍,儿子从娘胎里出来,不等他爹瞧见,就把名字给想好了。这才叫做娘,懂不?!”
“噗!”这一下,把宋妍惹笑了。
她手上拿着一个绣活,是一朵漂亮的荷花,也不知绣的什么东西,说话间,轻移手指,走线如梭,动作极是好看,语气也清盈婉转。兴隆山三年的休养,她又恢复成了当初临安那个娇美可人的紫妍公主。
“墨九你就别取笑我了!我那是为了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哪能和彭欣一样?”
“就是就是!”彭欣也跟着笑,还顺便瞪了墨九一眼,“你别为难我了,取不出名字我也没办法,不是没念过书么?要不然,你给取一个?”
看她两个这般,墨九心里一叹,也只能做罢。
彭欣一直不肯给儿子取名,不就盼着宋骜能回来吗?
哪怕希望如此渺茫,她也不肯放弃。她墨九得多大的脸,去帮她把这个名字给取了?
“行行行,不取就不取吧。小虫儿叫习惯了,也挺好。等长大点,咱就管他叫大虫儿!”
她这般说着,本来是为了缓和气氛。可彭欣笑了笑,看上去一脸平静,但眸底沉郁,似乎还没有从这件事里拔出自己来。墨九莞尔一笑,不敢再去揭她伤疤了,只捡了几颗桌上盘子里的瓜子搁在掌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和尚雅说了一会子话,又低头去看宋妍绣的荷花,啧啧称赞。
“真是厉害了你!这花就像活过来了一样。美,美,美!”
一连三个美,墨九绝无虚言。
宋妍这姑娘的绣活,在兴隆山上堪称一绝。
就连织娘都总夸她绣得好,说原以为公主之身,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有想到,居然可以有这样精妙的绣功
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她算半个新手。以前在王府她娘有教她绣花,却从来舍不得约束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根本就是会而不精。也就这几年,没日没夜地埋头苦绣,才有了这样的水平。
不为别的,她不想做一个吃闲饭的人。
这世上哪有平白得人恩惠的道理?又哪有平白地装傻吃喝人家一辈子?
她不肯跟完颜修去阿嘞锦。在这里住墨九、吃墨九,如果啥都不干,就是一个废人了。
原本她想要给墨家做丫头,伺候她起居的。但她俩这样的关系,墨九又怎会同意?无奈之下,宋妍就开始了漫长的绣娘养成之路。活生生把自己从一个初通绣活的粗野绣手,培养成了如今的兴隆山绣品一绝。
人的潜力是无穷的。
不管做什么行当,只要肯潜心钻研数年,必会有所成。
如今的她,有着自己的手艺,而且绣品成不了无可取代的精巧,就可以帮墨九做一些事了。这样,她母子两个吃住在兴隆山,她心里也更踏实。
其实,完颜修并非不肯养她的。是她自己什么都不要。
不要名分,不要金钱,甚至于……不想让自己和儿子跟他扯上半点关系。正如墨九所说,宋离从她肚子里出来,稳婆刚刚抱着给她报了喜,说是一个小公子,宋妍就有气无力地在产床上取了名。
“是儿子……那就叫他……宋离。”
这个离字,墨九当时听着就觉得寓意有点不好,可宋妍坚持这么叫,不管是她,还是听了名字暴跳如雷的完颜修,都没有办法改变。不得已之下,听说这位皇室公主不仅要为儿子取名为离,还要一口气取小字叫“子散”,吓得赶紧认了宋离做干儿子,赐了一个小字小火。
八卦离为火。
她想用离火冲去离散。
可她这个“风水局”的挽救,却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