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茹认出来的是江柔,她略略迟疑后,终究还是起身来,打算给江柔行礼。江柔赶忙按住她,同她道:“难受就先躺着吧,我们家没这么多礼数,我让大夫来给你看看。”
柳玉茹是没什么事儿的,但她此刻内心一片麻木,也不想遮掩,便躺在床上,让江柔招呼了大夫来,给她诊了脉。
大夫细细诊断了一下,倒也没说她现在是怎么了,只说了一下她身体之前一些不大好的地方,说要调养。
江柔也没多说,点了点头,让大夫去开方子后,让人给她准备了吃的,然后便转过头来,静静看着她。
江柔的大丫鬟见状,便领着所有人出去,房间里也就剩下了婆媳两个人,江柔打量着柳玉茹,柳玉茹此刻的模样,绝对算不上好,哭了一夜,妆都哭花了,眼睛也哭肿了,看上去死气沉沉,完全不像一个新娘子。
江柔叹了口气,给柳玉茹掖了掖被子,慢慢道:“昨夜你和九思,是怎么了?”
柳玉茹垂下眼眸,并不出声,江柔想了想,猜测道:“是不是九思又说了什么胡话,让你伤心了?”
“顾夫人,”柳玉茹终于出声,她哑着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慢慢道,“你们提亲前,就没问过他愿不愿意吗?”
“他……”江柔诧异道,“他不是自己说要娶你的吗?”
“他一时玩笑,你们真是不知吗?!”柳玉茹提了声,“他不喜欢我,你们当真不知吗?!”
江柔没说话,她似乎在思索什么。好久后,她慢慢道:“或许是吧。可是玉茹,往后日子还长,他今日不喜欢,不代表日后不喜欢,你可以慢慢等。”
“等?”柳玉茹笑出声来,“我凭什么等?他哪里值得我等?”
“玉茹,”江柔叹了口气,“九思是个很干净的孩子。”
听到这话,柳玉茹抬眼看向江柔,她勾了勾嘴角,眼里嘲讽彰显无疑,江柔假作没有看到,继续道:“他由我一手带大,我身为女子,本就有些不算规矩,小时候我父亲让我读书识字,我学多了,就想的多,总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感情这件事,我总想得很简单。”
“那些年嫁给他父亲,他父亲年轻时候是风流人物,收了好几房妾室,我和他父亲闹得厉害,后来我们经历了风风雨雨,老爷终于收了心,答应和我好好过一辈子,安置了那些妾室,从此我们顾家才太平安稳。这一切他都悄悄看着,他很聪明,年纪小,却什么都懂。有一次我哭,他就问我,娘亲为什么哭。旁边丫鬟和她说,因为他父亲喜欢其他女人了,他就问我,是不是喜欢一个人,就不会容得对方喜欢另外一个人。”
听到这些,柳玉茹有些诧异,但她一贯沉稳,神色微微有些波澜,便压了下去,江柔继续道:“然后他就和我说,以后他若喜欢一个人,他就不会喜欢别人,因为他不想让他喜欢的人伤心。”
“因为看着我,看着他父亲,这个孩子一贯想法和常人有些不一一样,他是我们的独子,我们管教他一向没个办法,打他舍不得,骂他舍不得,不忍心让他看这世上诸多阴暗污浊,一心把他当孩子看,于是长到了现在,成了这无法无天的性子。”
“顾夫人,”听到这里,柳玉茹终于出声,“您说的,我都明白。大公子不是个坏人,我很清楚,可是这并不是我心甘情愿嫁给他的理由,也不会成为我奉献牺牲给顾家的理由。”
“我可以安安稳稳当个顾夫人,我既然嫁了,我也认命,可是您知道他昨日同我说什么吗?”
柳玉茹捏紧了床单:“他说,他不喜欢我,娶我是无奈之举,所以让我自己早做谋划,日后他会休了我。”
“顾夫人,他若休了我,我日后怎么办,您想过吗?顾家想过吗?你们这样贸然将我娶回来,又在娶回来后,要将我毫无价值的抛开。我柳玉茹纵然卑微如尘,可也不该如此作践啊!”
“玉茹,”江柔叹了口气,“这世上的人,大多命如蝼蚁,若是不争不抢,谁都会被人作践。”
这话让柳玉茹愣了愣,江柔转头看向窗外,神色平静:“我顾家富贵,但也不是凭空而来,有顺风顺水时,便有滔天巨浪时,九思长到今天,我最担心的就是,若有一日风浪来了,我们护不住他,他要怎么办?到时候,我们也没有自己的选择,都是靠人,靠命。”
“玉茹,其实我很喜欢你。”江柔抬眼看她,继续道:“我同意这门亲事,不仅仅是因为九思说那句非你不娶,更是因为我欣赏你骨子里那份韧性。你父亲宠妾灭妻,你本该过得更加凄惨才是,可你却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细心谋划,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你甚至差一点就嫁进了叶家,这是何等的沉着谋算?”
“你能在柳家过得好,为什么到顾家不可以呢?我和你公公都会帮助你,而九思也并不是一个不值得你去改变的男人,为什么你不能更努力一点,去争取一下你想要的人生呢?”
“你是说……”柳玉茹有些诧异,“你想要我,改变顾九思?”
“是啊,”江柔笑起来,“你想好你要什么,然后就去做什么。你怕他休了你,那你就让他没办法休了你,是让他喜欢你也好,或是成为他最好的盟友也好,总有你的法子,不是么?”
“而且,除了不被休,你难道没有其他你想要的人生吗?玉茹,你闭着眼睛去想,想你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乃至白发苍苍的时候,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而你要过这些日子,你应当付出什么努力。”
“女人从不是嫁完人就高枕无忧,”江柔抬手搭在她的手上,叹息道,“女人和男人都一样,及笄、加冠,都只是人生的开始,未来你们的婚姻要经营,你们的人生要谋算,路子长着呢。不过就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口出狂言,这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可是……”柳玉茹脑子有些懵,她感觉江柔说的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可江柔这些话,又与她自幼学到的差别太大了。
苏婉从小就告诉她,一个男人就是女人的天,她们一生的命运,就决定于那个男人的好坏。
因此嫁给顾九思,她痛苦。
顾九思不喜欢她,她绝望。
她们是男人的附属,她们的名誉、身份、地位,都是男人给予。
然而这时候,江柔却告诉她,这一切她都可以靠自己去挣?
她可以让一个不喜欢她的男人变得喜欢她,让一个想要休掉她的男人不能休她,她要自己去争自己未来要过的日子,就像过去那么多年,她自己所做的那样。
柳玉茹心跳加快,她感觉自己仿佛摸索出一条什么明路,可她却又不知道那是什么。她脑子一片混乱,好久后,她才道:“顾夫人……你让我想想。”
“玉茹,”江柔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好好想想。我和你公公,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九思是你的丈夫,你该学会和他相处,该和他去磨合,该与他一起改变,感情从不是你单方面的付出或者奉献,也不是你为他改变或者坚持,所有的事都是双向的。他不回应,你想办法,这世上的事儿,总有办法,不是吗?”
柳玉茹没说话,她低着头,过了好久,她终于道:“您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您让我再想想,好好想想。”
江柔知道话要点到即止,她应了声,同柳玉茹道:“你好好想想,我出去了。”
说着,她起身,走出房门,临到门前,她突然想起来,同柳玉茹道:“哦,九思现在在春风楼,他应该会在那儿待一段时间。你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随时来找我和你公公。”
说完这句,江柔就走了出去。
柳玉茹坐在房中,她低垂着头。
她脑海里不断盘旋着江柔的话、苏婉的话、叶老夫人的话……
她感觉她人生里无数的信念似乎都在被冲击,她心中隐隐动摇,可她又怕那都是江柔和顾九思的胡言乱语。
她不断想着过去的一切,想着现在的一切。
印红走进来,她便大声将印红轰了出去。
她仿佛是疯了一般,就一直待在屋子里。
她脑海里是她过去的十五年,她过去的十五年,规规矩矩当了十五年大家闺秀。
小时候她喜欢爬树,可是人家同她说,女孩子不应该爬树,于是她再没爬过树。
她一举一动学自书香门第叶家,她一直以此为傲,自持这一番利益教养,应当会被所有人喜欢,因而……嫁个好人家。
当这个念头浮现出来时,她脑海里突然冲出了顾九思那一番胡话。
“你们女人之所以在意名声,是为了嫁个好人家,嫁个好人家,是为了过得好。那如果你自己就能让自己过得好,你就可以不用嫁个好人家,不用嫁个好人家,人家爱说什么说什么,也就不重要了对不对?”
而后又是江柔的话冲进来:“你闭着眼睛去想,想你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乃至白发苍苍的时候,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而你要过这些日子,你应当付出什么努力。”
最后她脑海里居然连那个奇异的梦境也冲了进来,她在梦里被王荣揪着头发拖出去,她发出尖叫声,她惶恐又害怕,顾九思浑身是剑,血顺着雨水流在她脚下……
她不能将命运交给别人。
她不能想着,嫁给谁,靠着谁一辈子,那就够了。
她这一生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嫁给一个好男人。可现在她已经嫁不到了,那怎么办?难道一辈子就这么毁了吗?一辈子就这么认命了吗?
如果她愿意认命,当年张月儿进门诞下长子时候认命不就好了?她和她母亲,一个没有儿子的正室,这一辈子能有什么命运可言?不过都是在别人鼻息下苟延残喘。
可是她难道不是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在今日不仅没有和她母亲看着张月儿脸色过日子,她还嫁了个好人家,还带着大笔嫁妆,日后张月儿还要巴着她,指望着顾家提携她的孩子。
这一切,难道不都是因为她自己吗?!
她既然能改变命运一次,为什么不能有第二次?
不过就是一个十几岁少年的不喜欢,她有什么好怕?!
什么大家闺秀,什么名声,什么规矩,她都不要了!她要的是十几年,几十年后,她,她的母亲能好好活着,能富贵荣华,能衣食无忧,能在病的时候买所有名贵的药材,能在冷的时候,穿上最暖和的皮袄!
柳玉茹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笑出声来,然后慢慢大笑起来。
在外面的印红实在忍不住了,她推开门进去,哭着奔到柳玉茹面前,抱住柳玉茹道:“小姐!小姐你别这样,我害怕。我们回柳家去,你要真的难过,我们这就回去……”
“不……”柳玉茹开口,太长时间的沉默让她语音有些干涩,她面容憔悴,但眼睛却极其明亮。她看着前方,面带笑意,“我不回去。”
她不但不回去,她还要好好留在顾家。
江柔说得对,她要的,她都会自己挣。
她要一个好夫君,她就把顾九思变成好夫君。
她要一段好姻缘,她就把这阴错阳差变成一段好姻缘!
她能从一个野丫头变成大家闺秀,也能从大家闺秀,变成一个不择手段的大夫人。
她将气息慢慢收敛,她忍住自己内心的激愤与狂热,她拍了拍印红的肩膀,吩咐道:“去弄点吃的给我,再给我准备洗漱的东西,然后将过去侍奉大公子的人全部给我叫过来,再让人打听清楚大公子现在在做什么。”
“小……小姐,”印红有些害怕,“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柳玉茹转过头,明亮的眼里流转着些许让人害怕的笑意,声音却格外温柔,“当然是,去找我家郎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