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君,公子欢在外求见。”寺人恭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过了好一会儿,重耳才撑开有些沉重的眼皮,淡淡道:“让公子进来。”
不多时,一位深衣广袖,仪态翩然的贵公子踏入殿内,恭敬的行礼:“臣拜见君父。”
重耳看着他这个儿子,这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继承人,文治武功,心性手腕,在诸公子间皆为佼佼,然而
他想起伯由和叔刘,他们好像从来不曾这般恭敬的下拜,唤他君父,也不知他们现在过得好不好
“国君”寺人见国君再一次神游天外,而公子还跪着,不禁小声道。
重耳这才从回忆里回过神,让人给公子欢看座,考校了他最近的学识,叮嘱了一番后让他下去了。
不知为何,他现在越来越多的想起以前的事情了,想起少年时骊姬的霸道和母亲的哭泣,想起逃亡的痛苦和无奈,想起季隗。
对,他总是想起季隗,那个被狄人随手丢给他做新娘的季隗。
那个时候,她不过十三岁,瞪着一双大眼睛警惕的瞧着他,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他也无奈,若是当年没有骊姬祸乱晋国,他恐怕早就娶了妻,女儿都有季隗那么大了,拖到这一把年纪了才娶妻,还是一个姿色出众的小美人,这让重耳既欣慰又有些尴尬。
他寻思着自己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哄自己这位新夫人开心的,却发现他现在除了一枚代表他身份的玉,堂堂晋公子,居然什么也拿不出来。
于是,他献宝似的,把那玉给季隗,不料,这小姑娘一巴掌就把他捧上去的玉打翻,还摔碎了一个角。
最重要的东西被人这么不屑一顾的弄坏,纵然重耳向来温和,脸上的表情也忍不住发僵。
季隗这次意识到,原来眼前这个男人是要讨好她,而不是要虐打她,一下子愣住了。
重耳烦躁的想要捡起玉,或者应该叫玉玦,却不想被季隗先一步抢到手。
“哼,不是给我吗,就是我的了。”季隗圆溜溜的大眼睛瞪着他,语气虽然娇蛮,却依旧泄露出了一丝心虚气短。
她在试探,或者说,还是在害怕。
重耳毕竟年纪比季隗大的多,又因为少年磨难见多识广,自然不会错过少女眼底那一丝恐慌之色,心道到底季隗到底年纪小,脸色便缓和下来,温言解释了这块玉的含义以及他愿意用如今他身上最贵重的东西,作为他们之间的信物。
季隗虽然年幼,却并不蠢笨,她看出了眼前这个男人认真的想要娶她为妻,而非像那些杀死她的族人并掳掠她来的那些狄人一般侮辱她折磨她。
她郑重的把那块玉放在心口的位置,抬眸认真的瞧着眼前的男人:“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你夫人了,我就把它还给你,否则,就是我死,也要带着它。”
他那个时候并不明白她言中深意,只以为那是一种单纯的誓言,直到后来,他饱经沧桑,已经成为了晋国的国君,开始创立他的宏图霸业时,从三个奇怪的人口中得知了季隗的死讯。
季隗的身影被他从某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里拉了出来,从模糊,一下子到了鲜明,那样的速度,几乎让他反应不过来。
多年的颠沛流离,在一个又一个诸侯国辗转,为了他的小命,更为了他的大业,他几乎是每天都算计着过的,甚至,为了伪装,他连齐姜这样的枕边人都不敢轻信,在她表达了愿意帮助自己返晋的意愿后还要装出迷恋女色不愿离去的样子反复试探,过去的惬意日子,早就成了一个不可企及的梦,当梦里的人忽然走出来,清晰了起来,他又莫名其妙的感觉到难过。
他摸着那玉玦的缺口,想起了季隗说的话。
她恨他,让她这样苦等吗
恐怕不会,毕竟季隗那样有主意的女子,从来不会勉强自己去做真正不愿意的事,只当来人说出伯由和叔刘葬身狼腹的事情,他才明白了过来。
伯由和叔刘他们毕竟是他的儿子,如果出了事,不至于会连遗物都没有人护送回晋,这显然是个谎言。
那么,季隗所谓的,不再是他的夫人的意思,不是为了怨恨,只是想说,既然她不是他的夫人,那么伯由他们,也不是他的儿子了
重耳其实不大想的起来伯由和叔刘的样子了,毕竟他离开的时候,他们还小,他只能想起季隗。
有时候,是她撒丫子在草地上奔跑时无忧无虑的笑容;有时候,是她安静的听他讲他少年时那些衣食无忧的生活和尔虞我诈的惊险;有时候,是她因为他不懂得如何拉下面子和当地人相处耐心的劝导;有时候,是她里里外外操持的贤惠
对季隗,他不是没有感情,相反,他曾经珍视过她,也想过要和她白头偕老,然而,命运没有允许,它以直接而粗暴的手段把他和她的人生彻底的分割开来,让他结束了十二年的宁静生活,再一次走向颠沛流离,并且重新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野心,推着他越走越远。
悲哀的是,他没有精力回头,更没有心情伤感,只能在生命快要燃尽的时候回头望一望,那个记忆深处笑如春花的女子。
可惜,在他说出要她等待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们的分道扬镳,因为没有谁会真的站在原地去等待另一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重耳如是,季隗如是,伯由和叔刘,更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