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继仁是被自己的梦惊醒的。
在梦中他怀抱着一团温柔,软软的女人的香肩,乌黑柔顺的头发痒酥酥贴着他脸边,微微的一点玫瑰花香味似有似无在他鼻尖。他看不见她是谁?他拌过她的肩头,却是似曾相识的女子,微微的一点笑意,淡了去,他怀中什么也没有……
他蓦然醒了,一点晨曦透射进花斑纸格窗棂,落在地上,像鱼鳞片一样闪闪耀耀。他头有点晕,心里渴望着什么却又那样遥远。猫爪抓了似的难受。原来还是什么都得不到,他原以为竭力坐上帮主的位置,万万人之上,荣光无限,便可以把一切都拥抱怀中。然而,他只是孤单的一个自己,一切贪婪原来是累赘的念想。他也不免自怜一番,更加迫切的想要的得到,拥得满满的,而那种奢望于他是那样陌生,遥远……
早早起来,叫手下准备好车辆,自己开了车直接往望月楼来。迟家班的弟子也早早来到望月楼准备好一切服饰装束。齐润峙和秦苕昉还在化妆。棠继仁耐着性子坐在楼下最前面的位置。望月楼早派人给他放了一张舒适的太师椅,茶几上放满了茶果糕点。棠继仁坐不住,转悠着往后台化妆间。他踌躇着想走进去,脚步却有几分沉重似的撩不开,只是立在那一幕门帘之外,里面有微弱得谈话声和笑声传出来,他犹豫片刻,又折回来。他自己纳闷,怎么也会这般犹豫不断,这样没有抉择,远不像他在帮里的硬汉凶悍的英雄作风,他暗里还藏着对她这样的胆怯和难堪。他自己也自嘲了。
九点钟的光景,戏终于开场了。只听得咚咚锵锵的一阵锣鼓掀天的声音,戏开始了。
唱的是——《嫦娥奔月》。秦苕昉纤步摇摇走上台来。
见到她那一刻,他的心微微的一跳,却又是那样清晰的喜悦,棠继仁知道自己是喜欢上这个女子了。费劲周折这样去对付迟家班都不过是打了各种各样的漂亮旗帜。
他可以用很多种手段。他这样迂回百折,是不想那么卑鄙。得到她是那么的容易,他有的是手段,然而,他一样都不敢用,他要光明正大的得到她,这一点他非常清楚。
——他可以用尽最卑劣最猥琐最黑暗的手段得到他想要的天下,扫尽天下英雄,唯我独尊……然而,他要的天下还抵不过一个弱女子,他笑自己是懦夫。他竟然用这样柔软的手段,也佩服自己这样有耐心,愿意慢慢等。
望月楼是一个大戏院,这样被棠继仁包下来。寥寥的坐几个人坐在前排,空间显得极其的空阔,那台上的唱腔也是极其的辽远。棠继仁坐在太师椅上喝茶吸烟,人是相当沉默。他手下的人也是屏声静气,大气不出。
棠继仁心思只在台上那丽人的身影上,唱的是什么,戏演到哪里他一概不知。他其实并不喜欢听戏,只是为了能够见到她,以这种迂回的形式,就是这样他也满足,唯有这样他才满足。
戏一直演到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
人已经很疲乏。棠继仁叫手下打了二个大红包赏赐给齐润峙和秦苕昉。自己坐车先回去了。
迟月楼送走了棠继仁,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正要吩咐收班回府,棠继仁的手下走过来,手里拿着两个红包说是帮主赏赐齐润峙和秦苕昉的。
迟月楼有些意外,但是很快笑着表示感谢,“谢谢棠帮主厚爱。”
那人微微一笑,道:“我们帮主说了,齐润峙和秦苕昉演得好,赏赐是应该的,我们帮主还想邀请迟班主和齐润峙、秦苕昉共进晚宴,地点已经选好了,就在金玉满堂大饭店。”
迟月楼一惊,道:“蒙棠帮主错爱,包了场赏赐了红包,这饭就免了吧。”
“迟班主,我们帮主派车在外面候着呢。还是请迟班主您请吧。”那人虽然嘴上客气,态度却是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明是邀请,不如说是命令。
花子河在一边怕事情弄僵,忙说:“可以,可以,棠帮主这样赏我们迟家班面子,我们班主感激不尽。”
迟月楼无奈,只得点点头,道:“棠帮主如此盛情,那恭敬不如从命。”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不急不缓的下着,打在屋檐阶台上吧嗒吧嗒地响着,溅起一层层水沫花。正在盛夏季节,这雨突然而至,增加了空气的闷热。迟月楼只觉得胸中烦闷,内心里极其不愿意去赴宴,不愿和棠继仁有太多亲近来往。而棠继仁的人眼光灼灼地正盯着他,催促道:“迟班主,请吧,车在外面候着呢。”
齐润峙和秦苕昉静静站在一边,等他们师傅发话。
迟月楼知道今天无论如何是推脱不过,只得说:“走吧。”门外早有人撑伞等着,一个个送上车里。
车疾驰在雨里。
斜斜的雨线划拉着车窗玻璃,泠泠发出声响。车里的人都相当沉默,仿佛约好了似的没有人说话。车优雅得像一条河里的鱼,线条流畅地向前飞奔,车很快开到了金玉满堂饭店门前,停下了。
雨已经停下来,空气更加闷热难耐。下了车,迟月楼一眼看见棠继仁竟然等在门厅台阶上,他不禁吃了一惊,暗暗想,这棠继仁葫芦里卖什么药,这样的礼遇对于他一个小小的戏班主好像有点不可理喻。
棠继仁却假装没看见迟月楼惊奇错愕的表情,神情自然,颜容渐开,道:“迟班主,谢谢给棠某人面子。请进请进。”语气极其客气尊敬。他眼光盈盈地看到迟月楼身后的秦苕昉,秦苕昉猝不及防,只得低下头。齐润峙本来走在秦苕昉身后,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掠过微微的一丝不安。
迟月楼没看见这一幕,他心中想不出棠继仁为何突然黑脸白脸变化多端,只是勉强应道:“棠帮主这样客气,委实叫我们迟家班不安。”
棠继仁满面笑容,显得极为开心,道:“哪里哪里,一顿便饭而已。而且我久仰迟先生大名,早应该有这样的礼遇待迟班主。”说着极客气的话引着他们进去了。
一行人进到二楼包间,依序坐下了。桌上已经摆上了极丰盛的菜肴。
棠继仁突然对迟家班这样的待遇,迟月楼只觉心中诧异。
棠继仁看在眼里,笑道:“迟班主不必见外,你我应该早成为至交,只是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现在既然我和迟班主弃前嫌,以后便是最好的朋友,来,为我们的以后的友谊干杯。”棠继仁举杯进酒。
迟月楼只好举起酒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其他人也同干为尽。秦苕昉不会喝酒,只是勉强碰了一下酒杯口。
棠继仁视线停在她身上,见她似乎很不适应这样的场合,安慰道:“秦小姐不会喝酒,不用注意我们粗男人的这些繁文缛节,只管随意。”
他眼中盈盈的一汪情意流泻无余,秦苕昉只是低头,并不看他,口中很礼貌应声道:“是。”
齐润峙坐在隔离秦苕昉一二个位置德地方,心中后悔没有坐在她身边的位置,在这样的场合不能去照顾她心里不安。他心中猛然激起一个想法,这棠继仁如狼似虎,是个极其危险的猛兽。
幸好秦苕昉一直低着头,并不看谁,只是她吃得极慢,好像一切美味到她那里就极难下咽。
天渐渐暗下来,雨时下时停,到他们吃完饭,雨又淅淅沥沥的下起来,越下越急,一会儿竟然暴雨似的,扑扑打打猛下起来。那雨兽爪子似的抓在迟月楼心里,显出难受的表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