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子，俄罗斯回来的那两位到现在也没个动静，你瞧瞧去。”望乡客栈的张老板坐在柜台后面一边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一边吩咐正在扫地的小伙计。
“哎！”叫小三子的小伙计脆生生地应了一声，顺手把手里的笤帚靠在柜台边的墙角里，一溜小跑着进了后院。
望乡客栈的张老板是从山东逃荒到的东北，刚来的时候在深山老林子里做过伐木工淘过金，跟着“放山”（挖野山参）的挖过“棒槌”（人参）。后来积攒下一点钱后就不干下苦力搏命的活了，到满洲里二道街开了这家客栈，娶了一个当地的媳妇，还收留了一个十来岁说不清自己打哪儿来的快要饿死的小乞丐，教他在客栈里迎客跑腿儿，扫地抹桌子儿。张老板的媳妇儿进门第二年难产死了，后来他也没再娶，就带着小伙计守着这家客栈过日子，如今小伙计都十七八岁了，两个人相处地既像师徒，又像父子。
客栈有前厅，有后院。
前厅很狭窄，靠门的西边顺墙放了一个柜台，厅里放了一大一小两张吃饭的桌子，住店的客人一进门柜台上的伙计就能看见招呼着，没带干粮的客人在客栈里肚子也受不了屈。东西各一间小偏房，东头儿的一间是厨房，街东头儿大疤瘌的媳妇儿胖嫂每日里来给客栈的客人做三顿饭，张老板每个月给一块大洋。西头儿一间是小三子睡觉的屋，也放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后院也不大，东边一大间客房，顺墙一铺大炕，日常留男客。西边一大间客房，顺墙一铺大炕，日常留女客。正对着前厅的正位是两小间客房，各顺墙一铺小炕，一间是张老板睡觉的屋，另一个屋子招待不喜欢和生人睡一起的贵客，价钱当然也要贵一些。
张老板所说的“那两位”就住在东边的大间里。五天前小三子领他们进屋的时候问了问，说是从俄罗斯回来的伐木工，因为生了病不能干重活，就打算先回乡养着。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两位都住了四五天了也看不出有要回乡的打算，而且平日里也不出门，一天三顿饭就在客栈里吃，可能是这几天的天气骤然冷下来的缘故，整日家听着他们俩一声赛一声地咳嗽，那脸色也是越来越难看。张老板担心他们病倒在自家店里，可是人家一没耍横闹事，二没耍赖不给钱，自己开门做生意的，客人不走也不能撵，不过心里到底是不放心，每日里注意着这俩人的动向。
这屋里头还住着两个直隶来的粮食贩子，一个哈尔滨来的药材贩子，这三位都是店里的常客。还有一对儿山东来寻亲的兄弟，头天晚上又住进来了一个闯关东的山东汉子。
昨个早晨饭都上桌了两个伐木工还没起来。一个粮食贩子说这俩人夜里咳嗽的太厉害，头闷在被子里，咳得像是要断了气儿似的，可别死在屋里头。药材贩子说可不是，咳得吓人倒怪的，看样子像是伤寒，可别传染了大家伙，掌柜的得空了给屋里头洒点醋吧。不过等他们吃完饭要出门的时候，两个伐木工起炕到前厅吃饭了，两个人是面色有点发黑，见着大家伙儿笑着打了个招呼，声音有气无力刺啦刺啦的，让人听着打心里头不舒服。
今儿个这都已经快到中午了，粮食贩子、药材贩子、寻亲的兄弟俩、闯关东的汉子都已经出门各谋营生去了，这两个伐木工却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张老板就有点担心，这才吩咐小三子去瞧瞧动静。
小三子小跑着进了后院，站在东客房门口侧着耳朵听了听，屋子里静悄悄的，隔着蓝底白花的棉布帘子喊了几声，也没有人应。小三子感觉有点不对劲，掀开帘子一看，这俩人还蒙着棉被睡着呢。小三子想，兴许是这俩人身上不得劲，睡得沉，又用棉被盖着头，所以刚才没听到喊。于是上前又喊了几声，可是这俩人仍旧纹丝不动。小三子有点害怕了，犹豫了一下，壮着胆子上前揭开了其中一个人蒙在脸上的被子，这一揭不要紧，小三子登时吓出一身冷汗来。
露出来的那张脸黑紫黑紫的，脸上、嘴边沾满了黑紫色的血，眼看着就不像是个活人。
小三子又壮着胆子揭开另一个人脸上的被子，不出所料，同样黑紫黑紫的脸，脸上沾着黑紫黑紫的血。
小三子稳稳神儿，把被子重新盖在两个人的脸上，一溜烟儿地跑到了前厅。
张老板已经算清了账目，正坐在桌子边上喝茶，看到小三子慌里慌张地跑出来，不满地瞪他一眼，训斥道：“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么毛毛糙糙！”小三子瞥一眼门口，见这会儿正好没人，赶紧凑到张老板的耳朵边，悄悄地把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
张老板一听倒抽了一口冷气。死人他倒是不怕，当年在深山老林子里闯荡的功夫，不但见过了好多次活生生的人死在眼前，自己也是出生入死好几次了。但是这一下两口子人死在客栈里到底是麻烦，说不定这客栈就没办法开下去了。
“或许是小三子年纪轻，胆子小，看错了也不一定呢，哪儿能说死俩人就都都死了呢。”想到这里，他心里轻松了一点，嘱咐小三子在门口盯着，自己去东客房看了看，发现果然跟小三子说得一点儿也不差。但他还是怀着一丝侥幸的心理又探了探那两个人的鼻息，确定是一口气儿也没有了，心里便不由得烦躁起来。这两个人一起来一起死，又怎么想怎么蹊跷。
心里乱糟糟的张老板回到前厅，在柜台后面摸索出很久不抽的旱烟袋，蜷缩在柜台后面的凳子上，把烟锅装上旱烟丝，吧嗒吧嗒地抽了，然后走到门口往门边的石台儿上磕了磕烟灰，又把烟锅装进烟袋里，重新塞进柜台的抽屉里，当下心里便有了计较。
张老板嘱咐小三子守好门，自己拿了放在柜台上的毡帽，疾步走出了客栈。
还是得报官。两个大活人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死在了自己的客栈里，无论如何也是瞒不住的，那倒不如正大光明的报官，由官府出面来查明原因，再通知家属来处理后事。自己只是个开客栈的，要死的人非往阎王殿里闯自己想挡也挡不住啊。
张老板从官府回来还没有一锅烟的功夫，官府的差役就到了。随行的还有个仵作。这边领头的差役跟张老板和小三子了解着情况，那边仵作和几个差役已经在后院的地上搁了两扇旧门板，把两具尸体抬了出来。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惨白着脸的太阳挂在深秋湛蓝如洗的天空里，投下明晃晃的光，人却感觉不到一点温暖。空气干冷干冷的，吸到肚子里，五脏六腑都要冻僵了。张老板瞟了一眼后院，正好看到了其中一具尸体黑紫肿胀的脸，在冰冷的阳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光。张老板不禁打了个寒颤。然后他看见仵作捏捏这具尸体的嘴，看看舌头，又翻翻那具尸体的眼皮，看看眼睛，更让人恶心的是他还巴拉着裤子查看了两具尸体的大肠头。
“胡头儿，你来一下。”仵作在后院喊领头的差役。
“张老板，你和你的伙计再想想，是不是还有什么忘了说。虽然这俩人来的时候都病着，可是也不能说死两个一下都死了对吧？”领头的差役丢下这句话去了仵作那里。张老板和小三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总觉得差役头儿这话里透着点什么其它的意思。
“张老板！你说胡头儿这话是什么意思？该不会以为人是咱害的吧？”小三子一面瞟着后院的情况，一面压着嗓子问张老板。
张老板瞪他一眼：“胡叨叨什么！你害了？……咱既然报了官就不怕官查，把心放在你那肚子里！”一面说着，一面也瞟着后院咬耳朵的仵作和领头差役。话虽然这样说，可这场面真让他心里有点不踏实。
咬完了耳朵，仵作和一个差役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两张白布单子把尸体蒙了起来。领头差役带着其他几个差役过来跟张老板说：“张老板，你恐怕要跟我们走一趟了。许先生说这两个人是中毒死的。你说这五天里他们没有出过客栈的门，吃饭都是在店里，你是这客栈的老板，那这毒是怎么中的恐怕还得你跟官老爷去交代交代了。”
张老板的脑袋嗡地一声，心里就想糟了，这俩损色儿玩意儿是来祸害我的呀，谁知道他们是怎么中毒的！心里一面骂一面想着主意，嘴里还一面央告着：“胡差爷，你行行好！这店里就我和小三子俩人，小三子才十七岁，还撑不起个门面。我要是走了，客栈的门就得关，还住着这么些个人呢！死的这两位呢，这些天住这里的人也都看着呢，真是病得不轻，可谁也没想到他们会中毒哇。你说两个病怏怏的伐木工，又没钱没货的，跟咱也没仇没怨的，谁会去害他们呢？”
“张老板，听说你是山东来的，我也是山东来的，说起来咱都是老乡，这个关系你不知道我可知道，你说我为难谁也不能为难你吧。可是咱吃着官家这口饭，咱就得干官家的事对不对？不是说这毒就是你下的，凡是住这店里的每个人我们都得查。只是你是这客栈的老板，现在这种情况你不跟我回去交代交代我没法交差。我说你也别让我为难，赶紧把店里安排安排，有啥话咱到胪滨府里说明白了，回头我还把你送回来。”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张老板再无话可说，他从柜台抽屉里拿了一些银钱塞进怀里，把柜台上的账本和一些零钱锁进抽屉，然后把店里的钥匙交给了小三子，嘱咐他看好店。客栈的门总归是不能关的，何况住在这里的人恐怕暂时也走不了了。
再没有其它事需要安排了。张老板站在门口看看了前厅这几样简单的家具，又看了看光着脑壳儿缩着脖子怕冷似的小三子，拍拍他瘦弱的肩膀，然后拿起毡帽扣在自己的头上，夹在差役们中间出了门。
这才九月十八，还没入冬天气就这么冷了。张老板嘘了一口气，就有一团白雾氤氲在了他脸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