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时候，似乎明白过味儿来的差役们躲得远远的，指挥着山东人和死者的哥哥把死人抬到了东边的草棚子里。
现在，里面已经停了五具尸体了。
“得亏是冬天，要是夏天还不得臭了啊。”张老板想。
这天夜里，张老板一直半梦半醒的，睡也睡不踏实，醒也醒不过来。正在迷迷糊糊地跟周公较劲的时候，听到“梆梆”两声敲窗棂子的声音，张老板就彻底的醒了过来。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又听到“梆梆”两声。张老板：问：“谁？”
“掌柜的，开门！有事！”窗户外药材贩子嗓子压得低低的喊。
张老板窸窸窣窣地摸过棉袄来披上，趿拉着鞋去开了门。
“山东人跑了！”药材贩子一挤进门就恨恨地说，“我刚才起夜的时候发现炕尾巴上没人，还以为他是去茅房了。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我就去茅房找了，你猜怎么着？屁都没有！操！看着山东人一声不吭的，闹了半天光他娘的憋着坏呢！”
张老板一边招呼药材贩子坐到炕沿儿上，一边自己也上了炕，盘着腿儿裹着被子跟尊佛似的。已经醒过来的小三子在被窝里趴着，仰着脸儿，眨巴着两只眼，看看张老板，又看看药材贩子，心想：你到是也想跑，怕是爬不上墙吧！
药材贩子见张老板没有顺着他的话头儿往下说，自己稍微一琢磨也就明白了，赶紧又把话儿圆过来：“我是说，咱们要跑一起跑，他不吭不哈地自己跑了，守门的差役知道了，咱剩下的人一个也跑不了了，这事做的可不算地道！”
张老板紧了紧身上的被子，沉吟半晌，说：“反正我是没打算跑，大半辈子的家当都在这个客栈里了，安稳了这么些年，我是真不想再去泼命了。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你要是想跑你就跑，这还不到半宿，等一会儿听听动静，要是山东人没被人逮着抓回来，你后半宿就跑。可是有一条，你要是自己跑，那你只管跑你的，你要是叫我忙你，你就得把小三子给我带上。这孩子跟了我这么些年，就跟我儿子差不多，我不能让他年轻轻的把命丢在这儿！”
小三子听了张老板的话，眼泪刷刷地就流下来了。他擤了一把鼻涕，看看旁边没啥趁手的，顺手往炕沿上抹了抹，瓮声瓮气地说：“你不走，我也不走！死活咱爷儿俩在一块儿！”说完把头缩进了被窝里，拱得被子一耸一耸的，就是死憋着不肯哭出声来。
张老板看他把鼻涕抹在炕沿上，本想训斥几句，可到底没说什么，想想这孩子刚才的话，心下感动，眼圈不由也红了。
药材贩子看着他俩这光景，咧了半天嘴，才小声说：“张老板张大哥啊，不是我不带他走，我是真不知道怎么走啊。你家这院墙这么高，也不知道山东人是怎么爬出去的，我可是爬不上去，你能咋帮我咧？”
张老板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既说要帮，那就肯定能叫你出去。你就说你带不带小三子吧？”
“带！”药材贩子毫不犹豫地说：“就冲你对小三子这份儿心我也得带！张大哥，我今儿就给你起个誓，只要今儿你帮了我，今后我走哪儿，小三子我带到哪儿。不光带着他，我还要教他做药材生意！我要不把他给你照顾好喽，老天爷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张老板点点头，说：“要真是这样，那也是这孩子的福分。行，我帮你。”又转过身拍拍小三子，劝道：“小三子，你听我说，你跟我这么些年我也没把你当外人，我以前问过你姓啥，你说你很小的时候家里人就死绝了，记不住了。我也没儿子，你要是愿意的话，就认我做干爹，今后就跟着我姓张。今天你跟着你大叔走，好好的活下来，以后娶个媳妇，给我老张家留个后，这也算是你孝顺我啦。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
听了这话，小三子在被窝里抖搂得更厉害了，张老板也不催他。过了一会儿，小三子把被窝一掀，也不披袄，穿着裤衩子汗衫子就趴在炕上给张老板磕了三个响头，叫了一声爹。
“好！好！好！”张老板嘴唇哆嗦着一连说了三个“好”，再看小三子的时候，那眼神里又多了几分慈爱。
说着话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后半夜，张老板一面打发药材贩子回屋去收拾东西，一面催着小三子穿衣服，自己把炕尾巴上两个红木板柜挪开，先是从板柜后面掏出一个包袱，又拽出来一个半截梯子。这个半截梯子原是为了打扫屋子时方便爬高上低打的，万没料到如今派上了救命的用场。
小三子看见张老板从板柜后面拿出的这两样东西，眼泪又开始刷刷地掉，他知道张老板早就准备好了让他跑呢，心里又是感激又是不舍。
小三子猜的还真没错。张老板从监狱一回客栈，心里就明镜儿似的，知道这里的人要想出去只能是死了让人抬出去了，就开始琢磨怎么把小三子送出去。梯子原本靠在他屋里的门后边，谁也没注意过，他找了机会偷偷地顺在炕尾巴的板柜后面，外面用枕头捂住，又偷偷地给小三子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拿自己的钱袋子装了十几个大洋和一串铜钱，都收在一个包袱里。他一直没跟小三子说，也是担心这孩子年纪小，一个人出去没头苍蝇似的乱跑，没准儿还得让人逮回来。他本来是想着山东人好歹是自己的同乡，找个机会跟他透透口风，让小三子跟着他跑。可是万没想到山东人不吭不哈麻溜儿地自己跑了。正好药材贩子来找自己，虽然有点不放心，可现下也只能让他带小三子走了，好歹是个伴儿，只希望药材贩子说话算话，好好待这孩子了。
药材贩子回屋也没怎么收拾，就拿了自己的钱搭子，棉袄外面又套了件皮袄，听听外面没动静，赶紧又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张老板的屋里。进门看到张老板靠在炕沿上的半截梯子，药材贩子不由满脸的敬佩。他问张老板：“你真不跟我们走？留下这条命，什么挣不到来？”小三子也拽着张老板的胳膊，一边哭一边央求着他一起走。
张老板拍拍小三子的手背，摇了摇头，对药材贩子说：“兄弟，我就把我儿子交给你了。时候不早了，你们得赶紧走，再晚怕就来不及了。”说着话把自己的胳膊拽出来，把梯子靠在炕尾巴的墙上，自己爬上去小心翼翼地推开靠墙房顶上的两块没钉死的松木板，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又顺着梯子爬下来，搓着满手土的双手对药材贩子说：“兄弟，这是当初盖这房子的时候留的，就想着万一有胡子来抢劫杀进来了，我也有个逃跑的路，如今算是用上了。你和小三子赶紧走吧，爬出去你就闭着眼睛往下跳，这墙下面是柴草垛子，摔不着。”
小三子还是哭哭啼啼地不肯走，药材贩子眼见着时候不早了，急躁起来，连骂带劝地把小三子推上了梯子，小三子爬到墙窟窿下面，回过头来眼泪汪汪地看了张老板一眼，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干脆钻出去出溜到了墙下。药材贩子握了一把张老板的手，也顺着梯子爬上去出溜了下去。
张老板竖起耳朵听了听，没听到什么动静，想着应该是走了，自己爬上去把木板挪回原来的位置，下来又把梯子重新顺到板柜后面，再在板柜上垛了两三条棉被，在板柜外面垛了几个枕头。
收拾停当，张老板一时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做什么好，就坐在炕沿上愣了一会儿神儿，吸了一锅烟。吸完烟看看天时还早，心里想着既然留下来了那就踏踏实实地过吧，于是脱了棉袄又钻进被窝睡起了回笼觉。
第二天早晨吃饭的时候，差役们远远地看着人少了好几个，问张老板咋回事，张老板不慌不忙地喝着苞米粥，说：“这三天两头的死人，也不让人出门，谁还有心情起来吃饭啊，睡窝窝觉呢吧。”差役也就没再问。
到了中午和晚上吃饭的时候，这几个人还是没有出来，差役们就起了疑，连嚷带骂的指派了一个年轻的小差役到后院各个屋里看了看，没多会儿小差役就跑出来哭丧着脸报告说跑了仨人。
领头的差役听了一面骂爹骂娘一面跑去报告胡差役头儿，胡差役头儿又赶紧报告了周大人。周大人听了大吃一惊，赶紧指派了人去追拿，可是都已经走了一天多的时间了，又是紧走慢跑的赶着逃命，哪儿还能追得上。
周大人已经把客栈的详情用书信上报给了上司，这一下跑了仨人，正愁着怎么跟上司交代的呢，又有差役来报，给伐木工验尸的那个仵作死了，从城外树林子里挖出来的，看样子像是死了好几天了，喊了他家里人一吓唬，家里人交代说都死了四五天了，死之前跟家里人交代过不能声张，所以刚死那几天他家人一直把尸体藏在屋里，后来大概是怕尸体坏了，就在半宿无人的时候背到城外树林子里给埋了。半夜里黑灯瞎火的看不见，又慌里慌张地不敢点灯，就没有埋全乎，也是运气背，正好这天有人进树林子砍柴，看见了土里露出的半只手掌就报了官。
看来客栈里的人逃跑之前瘟疫就已经传出去了，周大人长叹一声，下令收回了追逃跑三人的差役，转而去把仵作一家人抓进了客栈，又下令调查这些天仵作都跟哪些人有过接触，也一并抓了进去，再增派人手分散到客栈四周看紧实了。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人已经跑出了满洲里。
没过几天，从外面传来消息，九月二十二查汉敖拉煤窑染疫，九月二十九扎赉诺尔染疫……十月初二瘟疫便已经蔓延到了北满的中心哈尔滨。
